江婉棠入宫那年，也才十岁。
她只记得有一天懵懵懂懂地被丫鬟推醒，才发现官兵已经持刀闯进了家门。
镇国公江平，结党营私，涉嫌谋逆，抄没其家产。江平服毒自尽，其妻柳氏追随而去，江氏男子流放，女子没入宫廷为奴。江婉棠就这样被带离了自己家，走向深不见底的宫闱。
【蛛丝儿结满雕梁，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。】
那一年对江婉棠来说总有种不真切的感觉，从前镇国公府当小姐的日子恍若大梦一场，年幼瘦小是他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朱红色宫墙，投下来的阴影将所有人笼罩其中，吞噬着她的过去、现在、和未来。
她被安排进了宋婕妤居住的春华宫，这并非巧合，宋婕妤的父亲曾受过镇国公府的恩惠，因而将江婉棠安排进了自己的羽翼保护之下。
她初见宋婕妤时，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，宋婕妤的容貌并不出众，但他却有一种独特的温和的气质。彼一见到江婉棠，眼眶便微微泛红。这让江婉棠想起从前在庙中见过的菩萨像，眼眸含水温柔，悲悯世人落泪。
“苦了你了，你年纪还这样小。”她轻轻抱了抱眼前这瘦瘦小小的女孩，声音中带着一种世事无常的叹息，可是命运从不会因为人的年纪而对人厚待。
江婉棠也落了泪，多日的惶恐与不安在此刻终于爆发出来，，但她的哭依旧是压抑的、隐忍克制的。世事变迁，她早已没了放肆一场痛哭的权利。
不过好在春华宫的生活并没有太为难她。宋婕妤并不受宠，皇帝也极少来春华宫。江婉棠觉得这样也很好，皇帝一来，所有宫人都要小心翼翼的伺候，生怕出半点差池。皇帝不来，所有人反而会轻松自在一些。
春华宫的大宫女夏荷、秋蝉姑姑也都是极宽厚的人，她们会时不时的给她几块桂花糖，只有冬菱姑姑脾气很凶，每当她和其他几个小宫女偷懒聊天时，她就会气势汹汹的抄起鸡毛掸子，追着他们满院子跑。几个小宫女性格也活泼灵动，其中，江婉棠最喜欢的就是一个叫佩佩的小宫女。佩佩的家乡离京城很远，每当她想念家乡时就会和其他人聊起家乡的奇闻轶事和民间杂谈，江婉棠最喜欢听佩佩讲故事，仿佛心绪能跟随故事里的人越过高高的宫墙。走出繁华的京城，去往遥远而神秘的乡野，亲眼见证传闻志异里的悲欢离合。
还有……赵谨，这个和她纠缠了一生一世的人。
【被酒莫惊春睡重，赌书消得泼茶香。当时只道是寻常。】
她第一次见他，不过是一个偶然的机会。她和佩佩几个宫女在打扫庭院时互相打闹，她早就忘了其他人说了什么故意逗她，只记得她故作恼怒，举起扫帚学着冬菱姑姑的样子，气势汹汹的追着佩佩她们跑，一边笑一边闹，一直追到垂拱门下，佩佩她们突然不跑了，她奇怪的把扫帚放下来，一个清俊的少年映入他的眼帘，眉目温润柔和，身形却显得有几份单薄。他先是错愕，随机却并没有怪她，而是扑哧一笑，戏谑的说道：
“春华宫竟有如此剽悍的小娘子！”
江婉棠生平第一次遭遇这样的社死现场，一遍低头行礼一边看到前边佩佩几个笑到一抽一抽的背影。
果然，人与人的悲欢不能相通。
江婉棠的出身摆在那里，他一眼便认出了少年身上价值不菲的浮云锦，腰间的那一块玉佩也不是凡品。
这应该就是宋婕妤的亲子——大齐的九皇子赵谨了。
赵瑾……赵瑾……若是能预见往后的数十载光阴，那些欢喜的、愤怒的、温馨的、哀伤的、挣扎的、决绝的故事，她大底会举着那把扫帚朝他脸上砸去。
江婉棠的生活开始和赵瑾有了交集，白日里赵瑾会去国子监读书，等到日头西斜，晚霞蔓过春华宫的飞檐走壁，赵瑾就会回到春华宫和宋婕妤一起用晚膳。不过赵瑾读书勤奋刻苦，时常等到暮色四合，他才姗姗归来。江婉棠就和几个小宫女被夏荷姑姑差遣去春华宫门口等他。暗沉沉的天色里，她提灯而立，远远看见赵瑾的自宫道那头现出一个单薄的身影，那身影很模糊，但江婉棠能一眼辨认出来，她将宫灯提得高高的，然后轻轻的摇一摇。
当赵瑾远远望见那团闪烁的光芒在夜色里摇曳跳动，仿佛江婉棠在远远向他招手，她就会加快回去的步伐。
在他以后无数个漆黑的夜里，那灯火，便会在他的记忆里亮起。
当然，现在的江婉棠在他的眼里，还只是春华宫中一个小宫女。但她和别的小宫女不一样，很不一样。
她往宋婕妤处送东西的时候总会刻意的绕路经过他的居所，如果听到他在朗声背书，就会停下来听一会儿。时间久了，赵瑾终于忍不住，在某一天叫住了她。
“你想读书？”赵瑾望向少女低头的身影，少女的手上还端着要送去的一盘青梅糕。
江婉棠被问得猝不及防，但又觉得一切在情理之中，她最近确实来的有些频繁了。
“想。”江婉棠抬起头，用那双漆黑发亮的眼睛望向赵瑾。
那是一种什么眼神呢，赵瑾很难形容，那不是属于小宫女江婉棠的眼神，那是镇国公府小姐的眼神，平等望向他，望向了这个颠覆江氏公府的皇族。
“殿下，我……奴婢知道自入宫以后就没有了读书的机会，只是能希冀能从殿下的背书声中听到一字半句，若是打扰了殿下功课，奴婢以后就不会再来了。”
赵瑾不说话，也不让她走。江婉棠一直垂着头，只能用余光看到风吹起他的袍角。
良久后，直到江婉棠觉得端着青梅糕的双臂都有些酸麻，赵瑾才开了口。
“我去求母妃。”
江婉棠一直不明白赵瑾的意思，直到两日后冬菱姑姑叫她收拾收拾东西去赵瑾那里伺候，她才反应过来，赵瑾居然真的让她去读书。她以为宋婕妤会生气，但宋婕妤只是叹了口气，宛如她入宫的那天。
赵瑾这里的规矩比宋婕妤那里还要宽松，甚至给她的活计也明显变少了。赵瑾允许江婉棠翻阅她所有的藏书，预见有疑难的，也可以来问他。如果赵瑾也不会，还会在第二天去国子监问先生。
江婉棠难得有读书的机会，读起书来堪称如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