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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第几个了?

第四个,也是最长的一座。

笑容在脸上裂了,岸头枯枝早折了,整好用来作柴火,老两口用力踩着,越脆越好踩,拾掇拾掇后,捆成一大一小两捆。

河工在背泥,河泥也有用,工头说倒在河道边,到时候要是塌了,又用来筑坝坡。

指定不塌!老夫妇双双前屈,欲搭把手,被另一双手推开了。

春日有什么要紧!日前翻卦啊,宜动土,忙上个整春了哩,如今夏日临近,不打紧,正好挖完,避过汛期,好交差拿工钱!到时候,大家伙吃好喝好避好暑!工头站在一块高一些的碎石堆上,满鼻头都闪着汗珠子碎光,好在鬓眉光洁,一看就是一早认真梳洗打理过了。

“刘老汉,你们儿子回来啦!呶。”工头一手灌着酒,喜笑颜开,转头指着十丈外背光而立的中年男子,男子从柳稍旁迈出脚,软乎乎身子像个站不稳的圆葫芦瓢,腰间系着半打垂绦,像是才走河堤傍水长廊送完人来。太远看不清神情,待他晃晃悠悠地走近了,瓷白的脸才不致远看那般浮肿浑浊,他眉眼无情,嘴角带笑,在两老身前落定。细细打量,此人敞襟露踝,双颊粉白带灰,袒胸露怀,整个儿人鼓鼓囊囊,可又空空荡荡,和那河堤长廊边石路上,扇着折扇,摇摇摆摆迎河风的青年们,并无二致。

刘老汉儿半晌回过神,眼泪鼻涕都从洞缝里淌了出来,老妇默默不语,双唇抿着,有些颤抖。儿啊,你总算回来了,我和你爹日日都在打听你的下落,还以为你和张妈家老哥一般,赶到了北境那边……愁得我欲寻你去哩!老妇开口,眼神和话语均喜忧参半,一对鱼眼里挤满了皱巴巴的青黄,怎地,也不让人稍封信回来?你老汉儿今日完工,算好工钱,落定回家吃顿好的!老太打量儿半晌,才走过去牵起胖儿的手臂往南城方向拉。待这桥通了,咱就回家。

莫要碰我!儿子一甩麒麟臂,那老妇没站稳差点摔个仰面朝天,儿急忙蹲下,隔着衣袖支着老母后腰,娘,儿知晓的知晓的!今日我只道远远看看你二老,太阳烈得慌,我这皮肤……咳!所以方才……胖儿着急解释,还不忘撇眼瞪工头。

一边老父整张脸都涨红了,指着胖儿吼,亏你还是七尺男儿!何故衣服都不系好!满大街走……还怪你娘哩!又怪这好好的太阳……我看你,你不着家……气死老子算求了喂,好端端的年纪,学人家吃什么,什么劳什子散,单单喝喝茶,吃吃酒,不成?我看你啊!你就快散了!老父一席话浑像一颗颗大枣核,噼噼啪啪地砸在地上,可没砸着儿子,把自己给气得够呛,眉毛胡子乱作一团,白森森的比藏身绿意下的冬枝更脆。

难得回来,你这是做什么?

桥上的鞭炮适时地脆响起来,像是南门卖烧饼的罗锅又在开灶了,火炮从低处蹦到高处,声音从单薄清脆到模糊高微,迎风的布幔上写着桥的名字——长乐桥。

一个女娃一身蓝白交领襦裙,好像打河上来的仙童,提着一个药包,慢悠悠地从河畔飘来,方才和女伴分手,见上桥的老百姓很多,她好不容易跻身过来,“您的药。”

役工大半歇息或坐或蹲在岸边,才也跟着目送而来。她约莫十七八岁,双眼娇俏似凤,嘴唇开合间,神情半冷半傲,说话间,又流出些许暖意。老妪迎过去拿药,女娃几步上前,略微施礼:青好提过,您二老人善,此前去小君山拾柴,碰见了她,她嘱咐我定要给二老好好开个方子,呶。

女神仙月望来此布施,我只当那么些病人,你定然贵人事忙。可您竟然亲自送来,我还和老头子说迟些去松鹤堂拿呢,不想,还有这等缘分。那日山中偶入仙蚕庄,庄主青好,也是个大善人,她还总说和我如母女一般,也不知上辈子修了何等造化,遇见您二位贵人。老妇慈眉善目,欢喜中忧心尚且不减,儿子听到谈话,眉头也不知为何皱得和酒馆醉鬼的湿衣般,撑不开,也就惯常皱着了。

我们这半入黄土的人,老爹道,刻意提高了嗓门儿,也不知这药还能撑几日哟!

老妇胳臂肘顶了顶老头,老头看向自家儿子,儿子双手撑着脸,呆滞地望着长乐桥边的人群,能看出他原本俊俏的五官现在纷纷变了样了。日前我儿说,通桥之日老爹病自会大好,我还不信,原来是小神仙今日会来,吃了这药可不就要痊愈了么!

信她作甚?胖儿突然道。

老妇白了眼儿子,一边还从怀间掏出两粒碎银。女娃婉拒了,只道:这服药作巩固用,家公病确实一早就痊愈了,只不过为求心安,嘱咐你多将养些。何况,你儿也盼回来了,何愁病不好的?公子你说是不是?女子言语不疾不徐,清清凉地飘向胖儿,胖儿无故露出愧色,并未答语。今日长乐桥竣工,我来凑凑热闹,沾沾喜庆。

一旁胖儿眯着眼睛也不知道在地上寻着什么踪迹,只顾立耳听着,面上却无半点寒暄之意,又突然朝桥边打望的父亲走去。

冯觅告别后,坐上木舟从来时河道,后似逡巡而走。

河湾远看像一条伏在泥沼的绿蛇,冯觅或停或走,总归是远了。长乐桥横跨南北城岸,南门有一处粮铺,门口张罗着各种米面糕点,热闹非常。胖儿告别爹娘,来到米糕铺,一把把门口的糕点搂到怀里,也不怕烈日当空糖粉沾衣,蹲在地上,边搂边吃,不待老板算账,突然仰头重重地摔在地上,周遭迅速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圈,老板上前喊着,罗力怪,罗力怪!你倒是起来啊!

仵作验尸,先说是噎死的,不到半个时辰,又说是中毒而死,掏去糖粉,口内靠近喉咙处,有一肿节,说是体内定然积杂毒素云云。你以为少吗?像这种的,近来只会越来越多!仵作大言不惭地朝衙役嚷道,衙役摆摆手,一脸嫌弃地示意仵作快点办事。

老夫妇在回家的路上刚折返过来,此刻正跪地央求,也不知在跪谁。仵作越过二人,朝着来回盘问的衙役连连喝报,笔下一二三四五六七,交差落定。

县丞手上已经有多桩类似的案子,横死个人不奇怪,奇怪的是大家的死法雷同,传言“寒石散”是罪魁祸首,不过县丞大人似乎有他自己的看法。被押的米铺老板,矢口否认下毒,说自己的糕点都是每日打早现磨现蒸现做,小本买卖,绝不会下毒害人坏自家买卖,而且他自称不认识罗力怪,你不认识?不认识怎的知道他名字?老板一愣,大声叫道:哎哟,像他们这种装扮的人,大家伙都叫罗力怪,大人您不知晓吗?寒石散之故……米铺老板轻声递话到刘县丞耳边,县丞平静地挥了挥手,另一边衙役带人到堂内查验,也无所获,老板便被放了。

寒石散本来是治疗伤风头痛的良药,能给人提神醒脑,壮阳补脾肾。街坊大小药铺不用多查都有的卖。虽说这些年老实用它治病的不多,但一个寻常的药,就算多喝点,怎的会死人呢?

“中毒”,仵作待县丞和衙役走后,逗留片刻,自顾说着,说完又微微摇了摇头,旁人又问,他不说下文,嘴巴抿得紧紧的,生怕透露什么,欲盖弥彰的样子。不远处身处车内的贺言,哪不知道这些把戏,只让小厮上前,一把揪住其衣领发难,仵作正欲发作,怒目下,观贺言车马,前辕上叮叮当当的玉穗坠子,便霎时变脸,逡步施礼,满脸是旁人看不懂的肉。

更远处还有一马车,麻布覆舆,正悄然停在河堤树荫下。舆内老翁正在小睡,大概是轸垫有些不舒服,他来回调整,终半坐而起,扯下头巾,朝着正坐于珠褐车辕边的人问:死了?

死者为何人?小厮再上前转达贺言的问话,声调单薄,语气冰冷,仵作逮住时机,把近来横死的尸首来回细讲了个遍,提出他笃定的一个关键的共同点,寒石散。可贺言并不买账,一挥手,小厮欲打发了仵作,仵作急忙补充:寒石散内有乾坤!小厮扯住其脖子,瘦小的寺人好端端地控制着还算高大的仵作,仵作满眼真诚,双手作揖。

侯府。

仵作是第二次得以正经面见贺言,曹公的义子,还被封了爵位,贺言虽无实权,但如今天下,百业待兴,一个闲散侯爵要是想要做点什么,无所顾忌,有甚难的?

贺言细想,那仵作的身份,不就是和尸体打交道,如若内有乾坤,早早发现了啥,还不一早表功,何至等到今日案发?莫不是故作疑云,故弄玄虚。可既然报给他贺言,就算他心怀鬼胎欲跳过县丞居功至伟,谅他小小仵作也不至大言不惭,其言大概也有半分真,姑且听之。召见入府。仵作忙不迭行跪拜礼,贺言静默不言,懒懒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身昏暗的人,就像才从泥坑里钻出来的泥鳅,蜷伏在地上,刚进门,内堂都脏了暗了,但你又不得不注意到他,贺言皱皱眉,随即又恢复如常面色。乾坤为何?速速道来。仵作一脸讳莫如深,眼神却异常欢喜,大人容禀,小的就直言不讳了,大人呐!那寒石散,是假的!

烈日下,长乐桥欢天喜地,米铺外跪着的老夫妇像一团渐渐凝结的灰石,冯觅坐在对面的酒馆外,一直盯着,可仍旧不见人来,俩老人就像一坨被遗弃的边角料,定在了米铺外的石柱边,冯觅不忍,米铺的老板却先一步把二老迎了进去。

新东家说是要做药铺行当,米铺的新匾额早早挂起来了,杞子铺,只不过已经十日了,只见得招牌,二老进去后,就没出来过。

县丞亲自把地契送过来,冯觅买了些茶点也去拜访。敲门的时候,长乐桥还走来一和尚,他手里拿着香烛,称二老前几天使人去安宁寺拜神,祈儿安息所剩。罗力怪爹娘开了门,老妇看着像是失了魂,魔怔般大叫起来,老头子还好些,迎了县丞他们进去,摸了把眼泪,半搂着妻子,拍着她的背。客人一阵心酸,这世间最痛苦的事,莫若白发人送黑发人。

县丞走过去,把地契递给老爹,说:好在郡上拨款,此案虽悬而未决,却也有的赔,你们收好了,也算是自家儿子天上有心,只不过,现在都在传他死于寒石散,衙门查了许多,不像是人为,单单说他有食药的习惯也就罢了,如果是下毒,也不见其他毒药的迹象,何况那日他前前后后都是一人,至多在桥头见了您二老,哪有旁人的机会。

你是说,我儿死于那该死的散子么?我老早就和他讲过,可他一去大半年,人影都找不到……

你现在说这些有甚用!老妇激动地站起身,颤颤巍巍走到冯觅跟前,对了,冯姑娘,你精通药材医术,要不你帮着县丞大人再看看我儿?

老爹头脑还算清醒,看了眼冯觅,对县丞又道:大人要是破了这案,我儿天上有灵,定会保佑大人一生顺遂!

和尚把香烛点上,对二老道:他算是超脱生死,断尽爱憎,自得安宁了,二老该为他开心呀。老爹听罢,微微动容,举起一只手,回以无畏。

冯觅红着眼睛,回想起那日的照面,据她的判断,那日罗力怪确是已经病得不轻了,她知晓他时日无多,没曾想会忽地暴毙。

您二老放心,公子定然已魂归长天,万里长风,不若归去,想来佛家仙班有公子一席……冯觅说着,大家忽地都看向她,她自知说得过了些,不免害臊,转言道:那日我远观公子,确如县丞所讲,他有长期服视寒食散的习惯,京都吃散子的很多,懂药理的一眼也能看出来,死于寒食散也很有可能。但是……

行,冯姑娘,既然死者的双亲都拜托了,那你过几天等上头批文下来,就来衙门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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