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的那日先一步跟着罗力怪,原本是想代他爹娘看看他近日遭遇人事,谁料小的发现他一路自城南而来,进了酒馆半晌,后出门在这对门儿的米糕铺子门口徘徊,左顾右盼,生怕人瞧出端倪。
哦?你还挺费事的。
惭愧,大人,你身上的这件金禅衣,也是今早在上街纱衣店取的吧?为了来赴约,大人费心了。冯觅狡黠地一抬眼,回想起早上在西街药铺正好见着对门纱衣店贺言主仆的身影。
贺言大笑,冯觅姑娘,有什么疑惑不如痛快说出来。
冯觅笑着摇摇头:只是有些奇怪而已,并无言外之音。
贺言一脸冷漠地看着街上来往的贩夫走卒,须臾,才招呼门侧的小厮,耳语了两句。
灯火悬在暮色边缘,长乐桥上尽是木扁担和竹椅摇摇晃晃地来去,行人脸上喜不自禁,想来回家的路近了不少。那些喝酒的,零零散散出入各个酒馆茶铺。一和尚打西巷走来,手里竹苇做的杖,慢悠悠地一步一触,一着一果。冯觅蹲坐在石阶上,也不知时日是快了些还是慢了些。
半盏茶的工夫,药铺东家来了。
觅儿确是曹夫人的侄女,更是……看来小厮在路上也问过了。
更是什么?贺言喝问道。
是……小的也是照吩咐办事,觅儿多年来潜心药理医术,大事上并无干系……是以,小的……小的……
掌柜言语蹊跷,冯觅听得不甚明白。
贺言挥挥手,掌柜才说到正题。罗力怪此人蹊跷,日常来药铺买药的才俊公子哥,都留了名字,记了账,可这罗力怪,他……他……掌柜哆哆嗦嗦,说话抖,手脚也在抖。冯觅狐疑地听着,不明白药铺东家为何支支吾吾。
要不给你换个行当?贺言右手端着茶碗,温热的水汽飘在他脸盼,如同他的声音,柔和却如坠云端。
曹夫人安排小的好生照看冯觅,这些年来,是冯觅跑前跑后,义诊施药,才换来了铺子的好名声……是小人的,药铺的恩人。罗力怪一事,她并不全然知情。掌柜似乎生怕连累了冯觅似的,这让冯觅更是摸不着头脑。
冯觅回忆了关于罗力怪之前的事情,不就是有些门路的药商?
小的糊涂,利欲熏心,这散子……寒石散向来紧俏,别几家药铺,常常卖空,我家光顾的人却少,虽说是治病救人的行当,可也得图个利润,要些本钱不是?大人,小的对比一番,寒石散名头一样,里面配方却很杂乱,除了药圣老祖的,和您的……更有数十种药性不一的配方。咱铺子,原用的是药圣老祖的方子……用药,需对症,同病确不同医,可决计不该以此为幌子,为了药效,猛增删药材,那可是害人啊。我们是没有胡乱开药的,罗力怪称他有一味药,源自交州以南,加之可助神提气,远胜其他药铺疗效,我就……让自小采药的冯觅帮我看看,她说那味药材像是难得的附子,可用量需谨慎,少量确有回阳救逆之效。效果好用得还少,这可不是赚钱的营生?小的便放心用了。
药铺王掌柜瞪着大眼珠子急切地望向一边冯觅,冯觅点头称是。
后来他又拿了些半成品给我细瞧,还试吃了,吃罢飘飘然似神仙,好似重回青春。贺言眼睛亮了几分,也没打断,就着纱帐,偶然看向窗外夜色。
罗力怪称附子珍贵,却不难得,他自有一条途径,只需极低的价格,小的才,才……才让他帮忙制制,一定是出了岔子,原先还好好的,他做出的散子外观能和真的有九分像,销路出奇的好,散客买了不说,后来还有药铺找上门来,问我们加了些啥精品进去,吃不出来……
后来,罗力怪不知怎的,说是要给他爹娘置办个落脚地儿,寻思着去北城……大概一时急财,为求高效高价,闯了大祸。这不,自己把自己害死了……
大人啊,他撂了挑子,好在药铺尚存,这都是依仗大人洪福!
这么说,前前后后,都是那罗力怪自作主张,咎由自取了?
东家点点头,大人明鉴!
药还有么?引我去看看。
贺言走时,冯觅找准时机递给了贺言一张字条。
贺言在去城西药铺的马车上,才展开看:禅衣有诈!
五
冯觅到安宁寺的时候,已是第二天的未初,老和尚笑容满面地走来,背后那座十丈高塔在午后的阳光中,熠熠生辉,佛塔四周挂着的金铎,声音清灵。冯觅感到一种难得的静,仍旧悄声跟在主持身后,不由得双手抱脖,舒展着筋骨。人就是这样,正事有了个阶段性的结束,周遭但凡惬意些,都感觉是一种褒奖。
上次来,是晚上。冯觅背着的包袱里,是独一份的蚕丝,青好新得的,说是再没有了,农田无故被征收,难得的素金蚕也被毁了,好在结茧后青好缫丝勤繁,织得一匹金纱禅衣,给了冯觅。冯觅一来觉得受之有愧,无非是先前给了些治眼疾的草药,青好却把这等宝贝交托给了她,二来觉得自己拿着也不顶用,还不如交给安宁寺,也算这禅衣,有个归处。主持端着金禅衣,来到了北门,院墙四方各有一门,要数这北门最为简洁,门两侧各有一挟门柱,柱顶为黑色乌头,一根刻着安间二年曹公在此悟道,右柱则是历年曹氏一族和欧阳族礼佛的日期,冯觅还看到了贺言的名字。
那就有劳主持了。
姑娘施衣之举,实乃心中有佛,牵线搭桥,更是说明姑娘与佛有缘。
主持进了北门边的一个院落,院落内东西设有僧房,中央的大殿是通的,后是一石窟,冯觅跟着主持,来到石窟前,还没完工的样子,能见着佛像大约是释迦牟尼佛,身高约三丈,工人正在敲敲打打,黄土弥弥,主持把禅衣奉于佛前。冯觅拜别后才注意到小院门口嵌有一小灶台,一小师傅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劈柴。
敢问小师傅,此院中佛像是释迦牟尼佛陀吗?
僧人点点头,女施主慧眼,此佛像是曹公钦点的。
哦?曹公派人建的?
是了,他家二公子贺言世子亲自监工,跑了好几趟哩!沙弥不无得意的样子。冯觅连连赞赏:想来安宁寺香火越发旺盛了!
原来是因为贺言修那佛像,难怪金禅衣在他身上穿着。那日冯觅送禅衣走了一路,眼见着和尚把它放在石像下奉着,才离开,后来不知又有哪些经由,沾了些淡淡的药味,让从小熟知药物的冯觅,在近距离接触贺言时,闻了出来。不似无意沾染的药味那般,浮于表面,或许是贺言身上还有些香粉的味道,让那刻意调和的淡药香,反而变得浓厚,冯觅很警觉,这种警觉甚至完全出自被动,可她在见到贺言的第一时间,就嗅出来了。
今日来,和尚引冯觅直上佛塔九层。层高十丈,九层就有九十丈之高,每层僧房楼阁无数,冯觅看着一路升高的塔楼和楼外美景,心里逐渐泛起一丝没来由的狐疑和紧张。直到来到九层正殿太极殿,冯觅惊觉眼前所见,森森城墙里,皇宫内院,尽收眼底。惶恐之余,冯觅指了指内院方向,刚要问,老和尚合十乃言:冯姑娘莫要惊慌,自有贵人等候。
冯觅随着老和尚眼神所指,往身后廊角看去,姑母一身素衣,眼神慌乱地走过来。冯觅从没在姑母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,即使幼时跟着姑母从北境至此一路颠簸,姑母也是关关难过关关过,带着冯觅凭借一手好曲混进了南下的戏班,当年一曲《登赋楼》,技惊四座,曹公慨其忧思而情深,久不能忘怀。冯觅亲眼看着姑母进了曹府,三日后回到戏班,利落地把年仅八岁的冯觅送到了松鹤堂学医。
恍惚间,姑母好似还如当年般绝色,眉目灿如画,但眼神却多了丝愁,哀,乱。
姑母,觅儿为着身份,数载未曾入府看您,近来可好?
夫人头上的白花簪微微动了动,在春风里,也无半点生机。
近来街头巷尾早已议论纷纷。新王登机,曹夫人,现应该是太后了。曹公第五子,也就是贺言的义弟登上了皇位。冯觅大抵猜着个大概了,莫不是姑丈他?
觅儿,你听我说。太后并未接冯觅的话茬儿,似乎有更加令她在意的事情,她露出担忧的神情,执着冯觅的手腕的手还有些颤抖,边说,姑母让老主持带你去看的店,你得好好盘下来,卖卖普通的纱衣便是了,万不可动那金蝉的念头,另那松鹤堂你就先不去,在安宁寺待几天,一切有老主持做主便是了。切记!
冯觅脑袋一懵,短暂空白了片刻,接着飞速串联起这几日的事情。从送禅衣起,事情变得莫名,青好拜托自己,照看罗力怪和其父母,后来冯觅在药铺发现罗力怪和掌柜的事情,跟踪罗力怪,罗力怪暴毙,贺言出现……莫非这其中有什么问题?冯觅其实一直有一个模模糊糊猜测,这个猜测也许有些冒昧,有些大胆,但也不全然没有依据,也许正是埋在草里的灰线,线的两端,牵扯了些久远的因由,她泛起遐想,不禁问道:姑母,今日我奉侯爷的命,查那罗力怪之死的,他尸首现在何处?冯觅问完也一并看了看老主持,和尚垂眉不语,只等曹夫人发话。
曹夫人见冯觅心有不甘,转身拉着她走到廊前,指了指整个都城,觅儿,姑母老了,可你才刚长大,姑母知道,你有你的路要走……那个蚕户,送你金纱的女子,失踪了。不仅如此,那一片的田和林子,都被收缴了,不是你曹公生前做的……觅儿,我们的族人,走的走,少的少,死的死,姑母也会死的,曹公死了,有人为着安定,秘不发丧,我也为他难过,可是觅儿,姑母不该难过的。
冯觅看着面向皇城的姑母,我去找她。
觅儿,你不怕吗?姑母面向皇城的脸,转过来,担忧地看着冯觅。
冯觅摇摇头,不怕,姑母不怕,觅儿也不怕。
可姑母现在怕了。
怕什么?
姑母拨了拨冯觅额头被风吹乱的鬓发,舫儿现在登基了,可他才十二岁,以后,腥风血雨能不怕吗?
冯觅朝候在廊柱的老和尚看了眼。
姑母朝主持挥了挥手,老和尚便走远了。无妨,孩子,你警惕些是好事,但是不用防主持,他是世外人,这些年我还是有些数的。最近京都闹腾,死人是常有的事,可有些事情不仅仅是死个人那么简单,觅儿,听姑母的,虽说姑母还未正式昭告你的身份,可你和姑母是一体的,谋定,而后动,姑母现下入了局,而你定得置身事外。
冯觅看着眼底威严的皇宫,没有说话。姑母,你方才所说觅儿都知晓,不过,当年觅儿年幼,这些年觅儿在松鹤堂,承蒙师傅教导,年少时也从师傅口中得知关于故土一二,现如今的西朝,外稳内乱,冯觅不是不知,可朝堂除了姑母你,都是男儿家,觅儿想做点什么,又能做什么呢?只不过觅儿想问姑母,我们要不要拼尽全力,把他们的,再变成我们的,把他们当年对我们族人做的事情,再对他们做一遍?
姑母眉头缩成了那城头的花枝。环绕皇城的护城河,水涨了些。姑母指着河水,我们得是那河水。说完她又转头看着冯觅,觅儿,你说姑母一把年纪还立目标,是否傻了些?冯觅摇摇头。她仿佛明白姑母的意思,也仿佛不那么清楚,但是她心底知道,不管怎样,姑母要好好的。要安全。
有些没来由的事情,就不要去深究了,姑母释然地环着冯觅,好好活着,以后,等时机合适,姑母再把你接到身边。
六
在客房,冯觅吃着僧人送来的茶果,新鲜不已,南方过来做生意的多,南城茶铺里的果子也是越发多样,冯觅没想到安宁寺里的茶果比之更甚。冯觅自小就这样,说她心大也好,冷血也罢,一应愁苦也只消和茶渣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