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摇晃的列车上,檀月轻轻拂过车窗上的雾气,试图看清窗外的景色。沿途的山峦被淡淡的薄雾笼罩,像是剪影般向后退去,睡意与疲惫在她脑海中反复纠缠。她并不常长途旅行,特别是踏上这样一次几乎跨越半个国度的行程时,心中更是恍若装满了隐忧。
车窗玻璃上映出的面孔有几分憔悴。檀月撑着下巴,用指腹摩挲唇角,想起那段时间里自己接连失眠,深夜里翻来覆去地想一个名字——虽然思绪时常混沌,却始终无法摆脱那个人的影子。她此刻双眼微合,脑海里浮现出从前许多琐碎往事:那是她生命中某个极为重要、却又令她纠结不已的人。
列车广播忽然提示即将到站,乘务员推着小推车经过车厢,甜美又格外官方的声音提醒大家做好下车准备。檀月蓦地站起,双手轻提行李,却险些被人碰倒。拉杆箱和肩上的挎包牵扯在一起,她狼狈得差点被自己拌住。好在对面座位的乘客善意伸手扶住她,让她稳住了身体。她道了谢,匆匆朝车门口挪去,心头漂浮着一层莫名的空落感。她终于到了要见到他的地方,心里却有更多纠结与缓慢暗涌的酸楚。
出了车站,迎面是满溢的暮色,以及初秋的微凉。灯光还未彻底亮起,远处街灯稀稀落落,近处仍有些明暗交织的灰影。她拉起围巾,站在路边打车。一辆白色出租车缓缓向她驶来,她打开车门坐上后排,轻轻报了一个地址:“云水巷11号。”司机看了她一眼,似乎有些好奇,她也并未多言。云水巷在这座城市里不算特别有名,却带着一种古旧与市井混杂的氛围,据说原本是达官贵人的宅邸所在,后来渐渐荒废,成了一条窄小的街道。在岁月侵蚀中,那些青石板和斑驳的院墙见证了无数沧桑,也埋葬过无数秘密。
车窗外的街景渐渐变得熟悉起来,檀月低头看着手机,却迟迟不敢拨号。她早在来之前就拿到他的联系方式,也许此刻应先告知对方自己已经到了,但转念又觉得未免太突然。而且,她本来也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。认识这些年来,她似乎总是活在追逐与疏离的折磨里。她沉吟片刻,终究放下手机,没有拨通那个号码。
到达云水巷时,夜幕已悄然降临,司机转进巷子,在狭窄的路径里小心翼翼地行驶。昏黄的路灯、街边高低错落的院墙、依稀可见的术语招牌与挂在屋檐下的红纸灯笼,让这里看上去多了几分古意,也点缀着几许温暖的灯火。檀月下车后,微风裹挟着薄寒扑面,夹杂了某种桂花与淡淡潮气的混合味道。她知道他就住在这条巷子里,那是他母亲留下的一处老宅。据说院内的几株海棠年年都会在三月灼绽,一到初夏又纷纷凋零,让院子里显出说不出的惆怅。
她提着行李一步步往前走,暗暗数着门牌号码:“7号,9号……啊,11号。”那扇镶嵌着古铜制门环的厚重木门静静伫立于街角,似乎默默地与其他宅院相连,却自成天地。她站定,默默地深吸一口气,内心深处的回忆忽然潮水般涌起:
那年,她与他相遇是在大学图书馆,细雨淅淅沥沥,窗外是秋日银杏纷落的金黄。彼时,她坐在落地窗边静静翻阅一本古诗集,他则隔着几排书架注视她。初见时,他的眼神柔和,却夹着某种探究与犹疑。檀月当时并未过多留意,只隐约记得那淡蓝色衬衫,微卷的黑发,以及干净得让人难忘的眼神。后来,他们在食堂相遇,在校园小路相遇,在自习室相遇——仿佛命运的交错不断将他们牵扯到一起。渐渐地,她知道他的名字叫“顾清恒”,习惯在周末晚上到琴房练琴,却又在深夜的图书馆里边喝咖啡边查资料。那是一个看似安静,却拥有雄心与理想的青年,他的身上有种矛盾的气质:既沉着耐心,也似乎带着一抹淡淡的疏离。他不轻易亲近任何人,却对她展现了少有的温柔。
然而他们之间真正意义上的开端,似乎并不是在大学时代就注定的浪漫相遇,而是在一个深秋的傍晚。当时图书馆要临时封闭检修,她抱着一大叠书站在门口,不知往哪里放,雨又下得大。顾清恒看到了,就上前为她遮住风雨,然后开口道:“我可以送你回去吗?图书馆大概一个小时后来电,你的书可以先放到我那边,等检修结束后再来取。”当时的雨声淹没许多尴尬与言语,她绵软地应了一声“好”,整个人都被那把大伞和他清冷的嗓音笼罩。
之后的一段时光,仿佛一切都温柔得不真实。他会在周末清晨给她带一束盛放的雏菊;会在她加班熬夜的时候发来简短的关怀信息;会在课堂讨论时特意为她争取发言机会。所以她近乎笃定,他对她的深情不作假。可是十指紧扣的甜蜜背后,却总隐藏着某些难以言说之事。有时候,她能感受到他在看她时笼罩的一阵阴郁,仅仅是片刻,却足以让她惴惴不安。她当时并不明白顾清恒的家庭背景:他父亲早逝,母亲身体也病恹恹,家中债务沉重,而他恰好是家中唯一能让母亲有些指望的独子。对于他来说,学业与未来的职业规划不仅仅是自我实现,也关系到整个家庭的生计与希望。
那年冬天,他母亲忽然病情恶化,需要一笔相当可观的治疗费。贫寒的家境让他们倍感压力,顾清恒不好向任何人张口,却又无力独自承担。某次深夜聊天里,他向檀月透露,自己或许不得不终止学业去兼职打工担负巨额电疗费用。她当时心急如焚,劝他不要放弃就读的机会,也默默地想要帮他凑钱。可他的自尊与骄傲在那一刻被刺痛,两人一言不合发生争吵,隔阂就此埋下。
后来她才知道,他母亲的病终究没能支撑太久,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挽回。那段时间,他变得沉默又敏感,无数次深夜里想一个人逃离,却被现实的藩篱束缚得动弹不得。正如后来她所知道的那样,他其实已经对很多事情心灰意冷,包括曾经让他寄予希望的校园。即便如此,他仍不愿让檀月看到自己脆弱无助的一面。
在那样的疼痛与压抑之下,两人最终分道扬镳。她不止一次想联系他,但他像消失了一样,任何讯息都毫无回应。直至她毕业后远赴异国留学,才在某个共同朋友的聚会合照里,偶然发现他的踪影——那一刻,她骤然意识到自己心中潜藏的感情从未消退。五年来,她想过无数次他们若再次相逢,会是何种光景。如今,她怀揣着复杂的心绪,就这样来到了云水巷11号,来到了他如今居住的地址——据说这里是他母亲唯一留下的房子。他在母亲去世后终于还是退了学,而后在这座城市里按照自己的路摸索生活,看起来境况还算可以,却似乎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。
檀月紧紧攥着行李箱的把手。许是秋夜微冷,也许是内心纠结翻覆,她深呼吸了几次,终究还是抬手轻叩那扇木门。敲门声回荡在幽暗的云水巷里,她隐约听到门内传来一阵犬吠,随后脚步声由远及近。门开了,昏黄的灯光先是在门缝里漏出几缕,紧接着映出顾清恒的身影——他似乎比从前更削瘦了,脸庞棱角分明,眉眼在暖黄的灯下浮现出一丝疲惫与冷淡。
“你……”他短促地吐出一个音节,显然没有料到站在门口的会是她。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汇,却没再出声。没想到五年后居然是这样突然的重逢。往日里那些无法言说的纠葛、隐忍的爱、背后的苦痛与委屈,都仿佛一瞬间汹涌在这个深秋的夜里。她注意到,他仍然戴着那只黑色编织手环,据说是母亲亲手编的,仿佛意味着他依然对过去有所留恋,也意味着他的信念在某些地方从未改变。
半晌后,他终于拉开门,淡淡道:“外面夜色凉,先进来